2017年春節(jié)，楊漪初次到訪緬甸金三角核心城市大其力時，她說她仿佛經(jīng)歷了一場時空轉換。
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從泰國前往緬甸，在泰國美賽口岸左側出境，一切公事公辦。走到友誼橋中段，從靠左行改為靠右行，時空巨變。橋的另一端是緬甸大其力口岸移民局，工作人員讓她到辦公室等候。一位工作人員一邊吃飯一邊翻看她的護照，對她上下打量，一番詢問才放行。

進入緬甸，友誼橋兩側，雜亂地擠滿了向行人拍手、吆喝的摩的司機和小攤販，喇叭聲不絕。口岸對面，賭場廣告、打擊毒品、販賣人口、野生動物的宣傳語交錯出現(xiàn)。近處的環(huán)島上，豎立著一塊“金三角之城”的牌子。街邊不時可以見到乞討者，街角旁的流浪漢正拿著錫紙準備吸食海洛因。

這里顯然是我們熟悉的一個文明、有序的社會之外的另一個世界。

楊漪是北京師范大學人類學博士后，也是少有的在緬甸、緬北“金三角”區(qū)域長時間田野調(diào)查的中國學者。為完成博士論文，她曾在2017年~2019年三次到訪緬北核心城市大其力，總計長達16個月。

楊漪走過販毒、聚眾吸毒的區(qū)域，也見過當?shù)厝顺蔀榉欠óa(chǎn)業(yè)鏈上的一環(huán)。在她身邊，有人曾欠下一身債務被賭場軟禁；有人嚴禁家人吸毒，卻縱容著他人吸毒；更有她的朋友，意外遭遇槍殺。

金三角是緬甸、老撾、泰國三國交界處的一片三角形地帶，緊鄰中國云南省西南部。楊漪調(diào)查的大其力，位于緬甸邊境，經(jīng)濟活動活躍，是緬北相對繁華的城市。

“金三角”在過去幾乎成為“毒品”“暴力”和“法外之地”的代名詞。2021年2月緬甸軍事政變后，政局陷入混亂，毒品經(jīng)濟又呈現(xiàn)激增勢頭。聯(lián)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2022年緬甸的罌粟種植面積共計約4萬公頃，同比增長約33%；罌粟產(chǎn)量預計為790公噸，是2020年的兩倍。其他合成毒品產(chǎn)量也在上升。

近三年來，電信詐騙也迅速涌入這片土地。起初，東南亞電信詐騙集中于柬埔寨南部一座濱海城市西哈努克港，但2019年柬埔寨首相洪森發(fā)布“禁賭令”后，這些非法產(chǎn)業(yè)四散各處。其中一大重要聚集地就是緬北。

綁架、拐賣、囚禁、毆打、強暴、勒索……一系列觸目驚心的犯罪行為由電信詐騙衍生而來。有人誤信高薪工作，有人被親友欺瞞，也有人設法偷渡。中國人因各種原因來到緬北，企圖逃跑、沒有業(yè)績、不服從管理，都可能遭致毒打，或被轉賣到其他園區(qū)。

電信詐騙、毒品、賭博、人口販賣、軍火走私等非法產(chǎn)業(yè)，在這片區(qū)域積重難返。而這些產(chǎn)業(yè)往往又與當?shù)氐恼螁栴}密切相關。

我們不禁想問，金三角，為什么會成為一片滋生罪惡的土地？非法產(chǎn)業(yè)橫行的地區(qū)，是否如外界想象般危機四伏？當?shù)鼐用袢绾卧诘都馍嫌懮睿麄兊呢敻蝗绾闻c非法產(chǎn)業(yè)相連？他們的道德觀念又如何在夾縫中被塑造、如何自洽？

楊漪可能是中國最適合回答這些問題的學者之一。在她調(diào)查期間，毒品和賭博生意很普遍，電信詐騙也顯露出跡象。她的觀察可以看作是緬北電詐故事的“前傳”。通過她的研究經(jīng)驗，我們得以撥開云霧，在駭人聽聞的都市傳說之外，了解一個更接近真實的“金三角”，了解非法產(chǎn)業(yè)如何在這里生根、壯大、難以拔除。

這里永遠不缺獵奇的故事，但在最初的驚奇、畏懼褪去后，楊漪發(fā)現(xiàn)，更多人也只是普通人，為了謀一份生計。她一直試圖理解這里混沌的運行法則。

這是楊漪的田野故事第一次在公眾媒體公開，此前她只在學術圈內(nèi)做過分享。她謹慎地反復強調(diào)，緬北乃至金三角是一個復雜度極高的區(qū)域，一城之內(nèi)，不同街巷間，或許都有迥異的生態(tài)。楊漪始終認為，她只窺得了緬北的局部真相。

以下是楊漪的自述：

一、無處不在的恐懼

我是云南人，小時候住在一個中緬邊境的小鎮(zhèn)上，從小就聽說過“金三角”。在一些人的刻板印象中，云南常與偏遠、落后、毒品貿(mào)易這些詞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但在云南，大家會把“鍋”甩到緬北去，把那里視作萬惡之源。讀博士前，我從未去過緬甸，做博士論文給了我這個機會。

在大其力生活的每一天，我都有強烈的“活著”的感覺。

不知是否因為太焦慮，在最初到訪大其力的兩個月里，我始終覺得天空中彌漫著甲基苯丙胺的味道，大腦發(fā)暈。第一個月我的生理期沒有來，推遲了大半個月，我想是因為當時我神經(jīng)太緊繃了。

這和你在倫敦或紐約街頭聞到大麻味的感受不同。在那里，吸毒的意象指向個人，聞到毒品的味道可能會下意識覺得只要加快腳步離開那個角落，就會重新感到安全。但金三角的毒品傳達給中國人的刻板印象往往與當?shù)氐奈溲b沖突、暴力事件、栽贓陷害等意象綁定在一起，你不得不時刻保持警覺。

我最初沒有在緬北生活的經(jīng)驗，和很多人一樣，對這片區(qū)域多是跟毒品有關的刻板印象，因此一個非常大的恐懼來自于被“下毒”。我有抽煙的習慣，但在第一次做調(diào)查的七八個月里，我一根煙也沒抽，怕別人給我傳塞著海洛因的煙；也不敢在外喝啤酒，怕別人往我的酒杯里下藥。

現(xiàn)在想來是挺好笑的，這類事情實際從未發(fā)生。這里并非總有惡意相投，反倒是籠罩著一種人人都小心提防、心懷戒備的氛圍。

我輾轉通過親戚介紹，安頓在一戶華人家中，以他們的“遠房親戚”之名在大其力生活。魯家是緬甸華人，1950年代從云南遷居緬甸。我們在此之前互不認識，他們也不理解人類學，或許至今也不明白我是來做什么的，只大概知道是來寫論文。他們最初對我充滿戒備，有些話不在我面前說，有些地方也不會讓我去看。

我最開始僅在魯家周圍瞎晃悠，打牌、教孩子漢語、學做飯。慢慢熟悉后，他們才放下了戒心，認為我就是個傻姑娘，在大其力的生存能力為零，于是開始教我一些在緬北的“生存法則”。

魯家三弟對我說，在大其力這種地方有“三不”：“一是不要隨便走山上的小路，二是不要問別人是做什么的，三是不要問別人住哪里。”因為很多制毒加工廠藏著山里，大其力流傳著很多這樣的故事，一個人誤闖了制毒工廠，人就沒了。不要亂打聽也是因為很多人在做相關的生意，避免被人誤以為是眼線。

他們在我的腦海中畫出了一副大其力的地圖：一條主干道，幾條人員密集的巷道，此外的其他街巷都是偏僻地帶，不宜一個人前往。魯家在大其力生活了十幾年，依然謹小慎微，只和熟悉的人打交道，只去熟悉的地方。在他們的認知里，他們沒有涉足過的區(qū)域，都充滿了未知的風險。

魯家大姐夫早些年也吸毒，后來戒毒很成功，他曾騎著摩托車載著我去看他過去買毒品和聚眾吸毒的墳地。毒品交易地點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山間公路邊，從大其力城鎮(zhèn)要騎一個多小時摩托才能找到。沿途我們有說有笑，還去參觀了幾個在山里的拉祜人、阿卡人這些少數(shù)民族的村莊，我并沒覺得危險。但回到家里吃飯的時候，大姐夫才后怕地說，在山里穿行的時候，他心里不住地發(fā)毛。

有一次，我聯(lián)系好在大其力開礦的中國商人，與他們一同進山。途中遇到一個中國人開的汽修店。店內(nèi)懸掛著一張不明身份的男子照片，在佛像圖片的下方。老板告訴我，這是“李老板”。李老板在大其力頗有勢力，掛著他的照片，可以避免部分政府官員和小混混來找麻煩。

我逐漸意識到，大概在大其力的每個人都和我一樣，無時無刻不生活在廣泛的或有具體所指的、對恐懼的想象中。

二、與危險共生

魯家有兄弟姐妹七人，其中五人生活在大其力。魯三姐是家族的主心骨，她家2003年從緬甸當陽遷居大其力，經(jīng)營一家游戲廳。其余家人或是在游戲廳里工作，或是經(jīng)濟上受魯三姐的照顧。

游戲廳面積大約200多平方米，擺放著釣魚機、老虎機等游戲機。說是游戲廳，實際上做的是賭博的生意。在游戲廳的隱蔽處有一間休息室，早期我是不被允許進入的。與魯家人熟絡后，我才逐漸了解到，那里實際是容納顧客吸毒的地方。吸毒者有時會在游戲廳待上數(shù)日，休息室就是他們的庇護所。

游戲廳在緬甸是不合法的，如果有緬甸官員來檢查，每月受賄于魯家的地方警察就會提早來告知關閉游戲廳。這種賄賂，被魯家稱為“外交費”。魯家三弟每個月都會在筆記本記錄著每次打點警察的錢目，每個月要打點十幾位警察，每位警察給1000~3000泰銖不等，而游戲廳工作多年的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也僅為4000泰銖左右。游戲廳的生意一直較為穩(wěn)定，休息室也讓游戲廳的生意變得更好。

魯家人回憶，過去有幾年，大其力毒品生意非常猖獗，許多老板會來魯家游戲廳賭博。有時，一個不銹鋼的鞋架都不足以放下老板的賭資。在我做調(diào)查的期間，由于昂山素季領導的民盟政府對毒品打擊力度比較大，游戲廳的生意也受到了影響，但一個月的盈利也有幾十萬泰銖。

這兩年電詐行業(yè)在大其力遍地開花，“園區(qū)”一詞已被當?shù)厝耸熘沼陔娫p行業(yè)的生意也變得熱門。由于電詐公司以中國人為主，相關的生意也多由當?shù)厝A人承包。一個過去在魯家人眼里是“蛀蟲”、騙吃騙喝的親戚，最近兩年負責一個電信詐騙園區(qū)的食堂生意，每個月掙幾萬元人民幣，算是發(fā)了財，反倒成了人們羨慕的對象。

魯家的人告訴我，電信詐騙來后，大其力蓋起了大批新房。本地人知道這陣風潮不會持續(xù)太久，“過不了幾年，這些中國人又跑了，就是趁著這幾年租金貴，趕緊一棟一棟建起來，一建好就租給人家做園區(qū)了。”因為中國人激增，大其力的中國商品、中國超市、中國餐廳、KTV也變多了，本地人租房、吃飯的物價也跟著上漲，從緬甸內(nèi)陸到大其力打工人數(shù)也在緬甸政變后不減反增了。

在電詐園區(qū)，除了中國人，也有不少緬甸華人去做工。他們多是能說普通話、學過漢語拼音的年輕人，打字快，公司給他們發(fā)3000元~4000元人民幣的底薪，外加詐騙到的提成。要知道，2023年緬甸團結工會還在爭取普通工人的最低日薪從4800緬幣漲到10000緬幣，緬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的工人月薪普遍也不過20萬緬幣出頭。因此，不少緬甸年輕華人主動到詐騙園區(qū)工作。比中國人好的地方是，忌憚于緬甸華人的本地關系，如果他們不想干了，老板通常允許他們辭職。

我在大其力期間，結識了一位來自英國的NGO創(chuàng)辦人。很多當?shù)厝藳]有一技之長，只能從事比較基礎的工作，他就給緬甸人培訓就業(yè)技能，如打掃衛(wèi)生、端茶倒水、做小生意等，還教簡單的英語和泰語。他希望我過去教中文。緬甸人跟我打趣，說在大其力這樣的邊境城市，“會泰語你可以掙泰銖，會中文你可以掙人民幣，會英文你可以掙美金，但只會緬語你就只能窮死”。

這些當?shù)厝私?jīng)過培訓后，實際上多是去賭場里做服務員、清潔員等工作。這家NGO想改變當?shù)氐默F(xiàn)狀，但沒有辦法生拔出一個新產(chǎn)業(yè)來，只能讓他們在已有的產(chǎn)業(yè)中合理地掙一份錢。

當然，大部分人主要從事日常工作，大其力絕非只有“黃賭毒”。它是緬甸一座邊城，有一座小城該有的樣子，不過是非法經(jīng)濟與暴力的一面常被新聞報道，遠方的人難以想象這里人們稀疏平常的日常生活罷了。

我第三次到訪大其力期間，為了接觸當?shù)氐姆侨A人社會，我在一個市場中做了一段時間小販，與在大其力謀生的緬人、撣人及印度裔、尼泊爾裔、孟加拉裔緬人等都有些交情。大其力是緬甸邊境重要的貿(mào)易口岸，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就有不少商人來這里做生意，1988年緬甸開放邊境貿(mào)易后更有大量人員到這里謀生。

他們最初以為我是有錢的中國老板娘，后來發(fā)現(xiàn)我和他們一樣“窮”。他們給我推薦便宜的出租房，想把我介紹去服裝店做售貨員，還讓我給他們的孩子教中文。這些人都是普通人，起早貪黑地做點小生意。在緬北被毒、賭、騙的陰霾之下，更多人只是在努力地活著。

三、模糊的道德觀

在我做博士論文期間，一個引導我不斷思考的問題是當?shù)厝说赖掠^念。服務于非法產(chǎn)業(yè)的人們，他們?nèi)绾卫斫庾约旱墓ぷ鳎咳绾文軌蛟诘赖律献郧ⅲ渴聦嵣希钡浆F(xiàn)在，我也沒完全做好回答這個問題的準備。

在他們生活的環(huán)境中，賭博、毒品是不合法的，但沒有形成一套“做這個東西罪大惡極”的輿論環(huán)境或者道德語境。對他們而言，這些都是謀生的手段，為了活下去，也為了一個家庭、家族。

一方面，魯家經(jīng)營著賭博的生意、為吸毒者提供庇護所；但另一方面，魯家的父親在過世前曾留下家訓，要求子女不能吸毒、賭博，并告誡子女“又吹又賭，就是欺公滅祖”。

魯三姐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。她對我說，她知道游戲廳不是什么好地方，她不讓自己的孩子去，自己平時也很少去。她的兄弟也受毒品之害、賭博之害，她斥責這些家人毀壞這個家，但又以縱容別人到游戲廳賭博、吸毒而掙錢。“大其力這個地方就是這樣。我們一家人，有那么多張嘴等著吃飯。”魯三姐說，“可能做什么都是為了這個家吧。”

人們的道德觀念是以親疏遠近向外一層一層推展的。有一次，魯家的一個熟人要進入休息間，魯三姐沒有阻攔。她給他的母親打電話，告知了這件事，只說休息間里吸毒的人多。言盡于此。在魯家人眼里，別人家吸毒，應該由別人家來管束，她們不會過多干涉。

在這個對賭毒泛濫容忍度相對較高的環(huán)境下，還形成了一種“反常識”的社會現(xiàn)象。我遇到過從云南瑞麗跑到大其力來戒毒的，這聽起來非常奇怪，但有它的道理。在國內(nèi)，“吸毒就是廢人”的觀念深入人心，吸毒者即使戒賭后也常被周圍的人歧視甚至排斥，難以融入正常的社會生活，有吸毒史者在孤獨時可能會回到“毒友圈”。

而在大其力，吸毒的人很多，社會環(huán)境對嘗試戒毒者相對寬容。只要他們愿意戒毒，這就是一個積極的信號。戒毒后，親戚朋友通常會重新接納他。在這里，復吸是常態(tài)，若戒斷成功就是極大的幸事。

在這里，毒品、賭博、詐騙等，似乎不過分與個人道德、公德等綁定為一體，更常被視作一門高風險、高回報的生意。我在大其力的一個熟人張哥曾在一個制毒工廠工作了半年，后來老板跑路了，為了養(yǎng)家糊口，他又輾轉到泰國某地做中文導游。在中國，“毒販子”與“導游”是風牛馬不相及的職業(yè)，而在張哥的世界，這不過是不同的謀生方式罷了。

對于一些做毒品生意的人而言，會認為自己手里的毒品不是賣給周圍的親友的，而是賣給陌生他者的。既然有市場，那做這件事就是冒著風險去掙錢。這就像生產(chǎn)塑料袋的廠家不會覺得必須要為環(huán)境污染負責，而是覺得人們有需求，自己可以靠塑料袋盈利，那就生產(chǎn)。

做電信詐騙也是，他們詐騙的對象是陌生人，對于緬甸人來說，甚至都不是他們社會的人，所以他們較難共情。

我一位在緬北結識的朋友，她的丈夫是做甲基苯丙胺的大師傅，由于長期接觸化學制品而早逝。但他留下了一大筆錢，足夠讓一大家人衣食無憂地過一輩子。全家人都很懷念他。對于這位朋友的家庭而言，這位大師傅做了“危險的事”，而不是做了“壞事”。“危險”對應的是法律，“好壞”對應的是社會評價。

我的朋友偶爾感嘆，他是一個好丈夫、好父親，只是生前做毒品遭報應了，早早就“被老天收走了”。緬北的地方道德對毒品經(jīng)濟參與者的評價尺度與中國社會有較大不同，一個參與毒品經(jīng)濟的人不太被“那里”的社會排斥，在我們“這里”則人人喊打。“遭報應被老天收走”的命運感嘆蘊含著對個體價值根本性的判斷，在華人世界觀里這種判斷叫作“天理”。

我也很難解釋清楚當?shù)刈诮绦叛雠c道德觀念之間的關系，其中有非常晦暗不清的部分。在緬甸華人中，信仰佛教非常普遍，華文學校常常是和佛寺伴生的。緬人、撣人等的佛教信仰氛圍更是濃郁，但在有威望的佛寺中，也曾發(fā)生藏匿毒品的事。

我在大其力期間，曾經(jīng)發(fā)生過一起當?shù)睾苡型娜吮话禋⒌氖录Ｋ龆酒飞猓灿泻戏óa(chǎn)業(yè)，他幫助做采礦生意的中國人協(xié)調(diào)與當?shù)剀姺健⒕臁⒚褡宓胤轿溲b力量和村民間的關系，出資建學校、修寺廟等等。在他死訊的新聞下，很多人評價，“這么好的大善人怎么被槍殺了”。

人類學中有“地方強人”的說法，一個人要成為地方強人，他既要有足夠多的財富，但同時他也需要在文化層面上獲得民眾認可，以構建權威。而在緬甸邊境地區(qū)，快速積累財富的方式往往與不合法經(jīng)濟緊密相連。

大其力的生存法則如此。在一個人人自危的社會中生存，人們總在尋求建立“庇護關系”。我依附于你、為你做事、支撐你的權威，你保障我和家人能生存下去。無論是黑白生意，在緬甸都講究“跟對老板”，跟到一個好老板生活就算是有了較好的保障。

前面說到轉行做導游的張哥，在疫情發(fā)生后他回到了大其力，跟了一個做毒品生意的老板。老板給他買了一塊地、建了新房，幾個月前他和家人從狹窄的出租屋搬進了寬敞的兩層小洋樓。我曾問過他的妻子是否擔心自己丈夫的安危，她只苦笑：“擔心是擔心啊，但是他不太會、也不想做其他的，沒辦法。”

一次她說，她生產(chǎn)時，交不起住院費，幸虧她丈夫“跑了一趟”賺了幾萬泰銖，她才得以順利生產(chǎn)。這樣的故事總讓我五味雜陳。

討論卷入非法經(jīng)濟中的人群的道德觀念，是一件復雜的事情，因為每個人都有與別人不完全相同的生活經(jīng)驗和道德體驗，我很難以某個一以貫之的框架去概述這種復雜性。

在大其力，有不少人堅定地與毒品經(jīng)濟、賭博經(jīng)濟等劃清界限，也有人在道德掙扎中選擇離開賭毒行業(yè)。一位緬北的朋友向我轉述，他身邊做過電信詐騙的幾位朋友主動離開了，因為不想騙人。當然，這兩年國內(nèi)打擊電信詐騙力度很大，他們掙錢的難度也越來越大了。

我認識的另外一位果敢賭場的管理人員，因身體抱恙需要做手術。我曾建議他可以就近去昆明治療，但他堅持要去臺灣。他對我說，從他進賭場的第一天，就知道自己去不了大陸了。他很清楚，自己做的事情在某個社會是不被允許的。

四、好奇、愧疚、失語

我第一次到訪緬北時，曾有一種深深的愧疚感。

當時一位緬甸華人朋友家中做大米生意，他每個月要去給北撣邦軍送軍糧。出于對民族地方武裝大本營的好奇心，我跟著他去了一趟。途中經(jīng)過一個“吸毒村”歇腳時，這位朋友從村中朋友那兒拿了一小瓶海洛因給我“見世面”。我打開瓶蓋，正準備聞一聞，朋友立刻制止了我。原來這是不能聞的！我嚇了一大跳。

驚嚇過后，原先多少有過的獵奇心轉變成了一種失落與愧疚。對我而言，緬北的許多經(jīng)歷都是人生中的“第一次”，或者僅僅是多了些茶余飯后的談資。但對我面對的這些人而言，這是他們真正的生活。

人類學家熱衷于把經(jīng)驗提煉為理論，但在面對真實的生活時，理論充滿了無力感。我們對這種無力感往往不夠坦誠。

在我結束大其力的第二次調(diào)查回到上海后，接到了來自大其力魯家的一條語音。“阿漪啊，我跟你說一件事，你不要害怕。”對面的聲音很平靜，“上次我們一起去山上搞燒烤的那個賣豬肉的老楊哥，被人用槍打死掉了。”

那是我做金三角研究期間，唯一一次我的朋友因遭受槍擊而亡。我還記得，老楊哥總在來魯家送豬肉時順便打幾把牌，打牌時還時常拿我來打趣。后來我通過當?shù)匦侣劜诺靡粤私獾绞虑榻?jīng)過。老楊哥是被誤殺的。一群小年輕去找人尋仇，老楊哥恰巧駕車經(jīng)過，小年輕以為老楊哥是對方派來的殺手，慌亂中向他的車開了七槍。

這是一個意外，但發(fā)生在緬北就成了不太意外的“意外”。小年輕們遇到自認為的不公，幾乎不會想到尋求法律幫助，也難以尋找道德權威主持正義。在一個人們難以獲得合理裁量的社會里，恐嚇、報復、尋仇成為了尋求公平、疏解憤恨的方式。在這樣的社會語境中，小年輕看到旁邊經(jīng)過的車輛，才會第一反應是仇家派了殺手。

后來，我再度回到大其力，沒有人再主動提起老楊哥，這仿佛成為了一種默契。我主動問起的時候，有的人說“可憐得很”，也有人說，“人家把這里叫作金三角，人死了就是死了，有什么辦法呢？”

最初對大其力的新奇感早已在走近它的過程中逐漸褪去，在努力以理解去探索這個社會的運行機制的過程中，讓我驚訝的時刻越來越少，倒是越來越能在分散的事物中找到聯(lián)系了。

不過，我依然總是被一種巨大的失語感籠罩著。田野調(diào)查中有太多碎片化的、不確定的信息。金三角是如此混沌、復雜，沒有人能幫我做判斷。我也不知道如何對沒有到過大其力的人講述我的觀察，因為那很有可能落入“金三角危險嗎”的反復追問中。我期待能盡快再回到金三角去，帶著更多的線索與疑問去。

緬北的非法產(chǎn)業(yè)與當?shù)氐恼紊鷳B(tài)休戚相關。持續(xù)數(shù)十年的內(nèi)戰(zhàn)，緬軍政府與少數(shù)民族武裝勢力的紛爭此起彼伏，非法經(jīng)濟也層出不窮、難以遏制。2012年湄公河慘案主犯糯康被抓、其民團被緬甸國防軍收編為邊防部隊，表面上看政府對這一區(qū)域的非法經(jīng)濟管控能力更強了，但實際上是變得更加碎片化，力量分散，打擊難度變得更大。

在大其力，除了緬軍，還有佤邦聯(lián)合軍、撣人民兵、拉祜民兵、阿卡民兵等，不同地方勢力有各自的地塊，并涉及不同生意。2021年緬甸發(fā)生政變后，大其力的毒品生意再次繁榮起來，電信詐騙園區(qū)“遍地開花”，一些大型園區(qū)的運轉與地方勢力的庇護有千絲萬縷的關系。

在某種程度上，電信詐騙園區(qū)比毒品更讓本地人恐懼。除了讓當?shù)匚飪r飛漲外，園區(qū)內(nèi)的暴力事件也在大其力傳開，甚至發(fā)生多起中國人在街頭打罵、捆綁中國人的事件。出現(xiàn)了很多本地人也看不明白的新型暴力與混亂，人心惶惶。前段時間，魯家人聯(lián)系我時還嚴肅地說，“下回再來大其力，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在街上亂走亂逛了，現(xiàn)在大其力很危險。”

緬甸是一個極其復雜的社會，即便只在緬北區(qū)域，我也只是在某些層面上了解大其力的幾個碎片。大其力是一個多權威交疊的區(qū)域，盡管受緬政府管控但各種政治勢力盤踞于此，沒有哪方力量占絕對優(yōu)勢，各地、各族群的人在此謀生，城市社會顯得活躍而混雜。

這與緬北的果敢、佤邦等緬北特區(qū)不盡相同，這些特區(qū)由單一地方權威主導管控。我希望將來有機會對緬北不同邊境區(qū)域做比較研究，討論不同邊境城市的模型。也希望有機會到緬甸內(nèi)陸區(qū)域做研究，理解復雜的“主流社會”與理解復雜“邊境”應該是相輔相成的。

2019年5月，我從緬北調(diào)查結束回到上海，坐在出租車里望著窗外的高樓、街道與行人，陌生感與熟悉感同時襲來。我本來不太喜歡城市，那一刻突然覺得——大城市真好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