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點 如今,人工智能正在展現出強大的寫作能力,與此相對,卻是大多數孩子依然深陷寫作困境,找不到出路。為什么寫作一直在教,卻始終存在“寫作難”的問題?美國佛羅里達州教育學院終身教授傅丹靈直言,今天的學校里并沒有真正的寫作教學。且中美寫作教學中,最大的問題都在于,缺少過程性的指導。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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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丨張楠 編丨Jennifer
寫作,一直是語言學習中的老大難問題。
無論是每年高考時節都要引發全網討論一番的語文作文、還是托福雅思里的英文寫作、海外高校中高強度的讀寫要求,向來都跟“痛苦”掛鉤,最是能引得孩子哀嚎、大人頭疼。
美國佛羅里達州教育學院終身教授傅丹靈,既從事英語作為母語的寫作教學研究工作,也在多年的比較研究中,積累了不少關于以英語為第二語言的寫作教學的觀察和思考。
美國佛羅里達州教育學院終身教授 傅丹靈
照片由受訪者提供
對于“寫作難”這樣一個永遠在談、永遠不夠的話題,傅丹靈一針見血地指出,孩子寫作學習真正的困境,在于學校里教語言、教技巧,就是沒有在教寫作本身。
短視的寫作目標下
人類被AI超越并不稀奇
傅丹靈在美國佛羅里達州教育學院擔任教授,面向的學生們都是未來要走向教師崗位的人。同時,為了學術研究,她也常到美國各州的公立小學一線課堂去觀察、調研。
這幾年,她明顯感受到, 寫作在美國的K12教育中有越來越受重視的趨勢。但這種重視,又很快演變為了 “應試”。
美國老師正在越來越多地為了考試而教學。孩子們在家里沒有得到好的思維培養,在學校又為了考試而學習,很難說會有獨立思考。
于是,傅丹靈發現,即使是一些最優秀的學生,在寫文章的時候也覺得無比困難,“寧愿用代碼來寫”。
近幾個月,隨著ChatGPT的橫空出世,這種現象更是無處不在了。甚至有觀點稱,ChatGPT的寫作能力完全可以“碾壓”90%的人類。而傅丹靈卻毫不客氣地指出, “這并不是AI太好了,而是我們太差了。 ”
在美國出生、長大的兒子,在學習西班牙語時,曾向身為讀寫專家的母親求助寫作問題。傅丹靈頗為意外地發現,有一些思路、結構上的問題,在兒子之前的英文寫作中是從沒出現過的,于是便一一指了出來。
沒成想,兒子卻不以為然地回了句,“媽媽你不懂!外語老師只看語言,不看觀點的!”
傅丹靈先是笑,孩子多聰明,學校要什么,他們比誰都清楚,轉而嚴肅地說道, 盯在單詞、語法這些最淺層的目標上,語言學習到底能帶給孩子什么呢?
數年前,傅丹靈曾和國內一家出版社合作,中間涉及到一些范文的選取工作。在第一次溝通中,對方就表示,“范文太難、學生達不到”,要求換一些更basic(基礎)的范文。
“噥!現在basic的,機器已經比人類做得好了,”傅丹靈聳了聳肩,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,“如果一個題目,機器就能寫,那么題目本身就出得不好。”
真正好的寫作,應該達到哪些標準?
由于中美兩國的文化背景、評估標準等現實因素,中英文寫作的要求并不完全一致,比如說中國寫作強調文采,其實就是基于中國文字雋永、含蓄的特點;但在美國,寫作則被視為公民立場表達,因此希望更有批判色彩。
但在傅丹靈看來,對于一篇寫作的評估,還有一些共通的標準:
第一,緊扣主題;
第二,翔實有理的論證;
第三,清晰的結構、行文組織;
第四,書面表達的準確性。
而好的寫作教學,還應當能夠幫助學習者深化思維、提高對生活的敏感。但我們現在的寫作教學,要么教語言、要么盯結構,只是教會了學生一些簡單的應試技巧。
多年前,傅丹靈在南京大學讀英語專業。她已經沉浸在原版英文著作里時,英美文學中的文化、語言、歷史和人物都令她耳目一新,然而與此同時,課堂上教的最多的,還是語法、語言。
誠然,由于是二語的關系,英語學習要花在“語言關”上的時間,本身就要多一些。但即便如此,英文寫作教學的缺失也是毋庸置疑的。“老師們教語法、教單詞、甚至教結構,但就是沒人教學生真正的寫作。”
而中文寫作亦是如此,看似受到極大的重視,但在教學上同樣有結構性的缺失。
寫作教學中最重要的
學校恰恰沒有教
拿到一個題目,布置給學生,附上要求:一個漂亮的開頭、3-4個分論點支撐、結尾簡短有力。一個星期后,學生完成、老師評分,并批注“這里不錯”、“這里可以更好”。
“這跟老板給員工分派任務又有多大區別呢?”傅丹靈說,寫作有before(寫作之前)、during(寫作過程)、after(寫作之后)三個過程,但很多的寫作教學,其實只有after。
即使是寫作越來越受重視的今天,進步也僅體現在before——教師首先提供范文,在課堂上分析相關的寫作形式、技巧和語言,然后布置作文題目。學生在規定的時間內寫好后,交給教師批改、評分。
經過老師們的介紹,學生可以了解一些寫作的技巧,也可以欣賞到范文的優美之處,但由于在自己的寫作過程中缺乏指導,他們并不知道怎么運用這些技巧和手法,所謂寫作水平的提高,也就無從談起了。
寫作技法不等于寫作,教寫作技法也不等于教寫作。總是把理論講得撲撲滿,這就好像永遠在給一個學鋼琴的孩子講樂理知識一樣,不讓他上手去碰鋼琴,這怎么能行?
試想想看,讓孩子學鋼琴時,大人是不是都知道,應該要音樂理論1小時、上手練習9小時,才是合理的分配?寫作也是一樣的道理——寫作不是靠講會的,寫作是練會的。
換句話說,寫作教學中最重要的過程指導(during),學校恰恰沒有教。傅丹靈繼而拆解道,寫作是一項綜合訓練:
首先, 思維上要足夠深入。或是通過想象力、或是思辨力,要對話題本身有一種更深層、更超脫的認識,才有可能做到言之有物;
接下來, 要把這些思考用文字抓取出來、組織好,用自己的語言把它表述出來;
最后, 寫作還是不斷產生新發現的過程。好的寫作者往往不是敘述已知,而是能夠越寫越深入、被“題”勾著去探索的。
當這個過程不曾在學生面前被拆解開來、示范教學過,寫作就成了一件要靠學生自己“悟”的事情,但教育不就是幫學生“開悟”的嗎?從這一點上講,老師不會寫,也就不會教,學生自然需不會。
在傅丹靈與上海財經大學外語系副系主任、教授王志軍合著的 《如何教寫作》一書,曾提到普利策獎得主、新罕布什爾大學英語系教授 唐納德·莫雷(Donald Murray),這位美國歷史上強調“寫作過程”教學的關鍵人物。
《如何教寫作》
在大學教寫作時,他對大學新生的寫作課本進行了抨擊,指出作家們根本不按照書中提供的方法進行寫作,而這些方法永遠都不可能教會學生如何寫作。
在他1968年出版的第一本書《作家教寫作》(A Writer Teaches Writing)中,他示范了自己的寫作過程,并提供了一系列的策略來指導學生如何經歷整個寫作過程。
比如, 通過與學生交談,在寫作前幫助他們選題,在修改中指導他們深化主題、錘煉語言等。這在美國寫作教育界引起了很大的轟動,并給大學寫作教學帶來了一場革命。
他反對把寫作機械地理解為由準備階段、初稿階段、修改階段等組成的一個直線發展過程,認為作者應該在這些階段間自由地來回走動。他提出,寫作是一個思考和認知的過程,通過寫作,作者探索未知、澄清認識、發現新的領域、形成新的理解。
閱讀救不了寫作
不停地寫才行
多讀就一定會寫嗎?美國強調文本精度、國內提出整本書閱讀,似乎都在試圖通過加強“輸入”,去導向“輸出”的提升。
自然,學生需要好的文學作品滋養,如果不閱讀好的作品,學生就很難培養出好的寫作標準,不能理解不同的寫作文體、形式和語言。但同時,之于閱讀對于寫作的效用,傅丹靈也要潑一潑冷水——閱讀救不了寫作。
一方面,學生的閱讀同樣需要方法指導。
如果沒有老師針對性地對某一個寫作要點提供特定類型的文本閱讀,學生能從閱讀中吸收多少為己用,非常難說。“這個道理,就好像一個嘗遍了世界美食的人也有可能不會做飯一樣簡單。”
傅丹靈教授的多年好友、曹勇軍老師也曾發文表示,如果只是背一點好的文章、積累一點語言素材,這對于起步階段的學生還可能有用的。可是把整個語言表達的進步、寫作能力的進步,寄托在背一背好文章上,那無異于“飲鴆止渴”。
另一方面,當學生看到的都是名家的成品,就會自然對寫作產生神秘感,覺得自己寫得亂七八糟,以為作家一提筆就能寫出完美的文章。
他們不了解,作家的完美之作也是經過反復推敲、修改,甚至推倒重來才寫出來的,其中融入了作家的心血。
于是他們越讀,越容易覺得“我做不到”。所以現在, 美國寫作課堂主張不給學生看成品,要給他們看過程,要給他們示范,讓他們看看一篇文章怎樣從一個不成形的東西修改成最終成品。
在與江蘇省語文特級教師曹勇軍合著的《中美寫作教學對話十五講》一書中,傅丹靈教授介紹了一位美國 模范教師凱利的做法。
《中美寫作教學對話十五講》
凱利在加州阿納海姆的木蘭高中(Magnolia High School in Anahaim)教語文已經超過20年。而他成功的秘訣,就是 親自示范寫作的全過程。
他說:“我需要從開學第一天起就向學生揭示謎底,讓學生看到一個寫作者到底在干什么。我當著學生的面示范我自己的寫作過程, 我跟他們一起寫,讓他們看見我寫作過程中所遇到的困難和所得到的收獲。”
從這個層面來講,老師的寫作練習,不僅意味著從起點開始鼓勵學生,從專業教學理論上看,也是更加完整的“過程指導”。
傅丹靈說:“教寫作需要花時間,老師要會改、會自己寫,閱讀的時候自己能看出寫作的技巧,用詞、結構和文章的妙處都要能看出來,才能講得好、引導學生。”
好的寫作教學
在精不在多
傅丹靈從事寫作教育研究的這些年里,有很多老師寫信,表達他們的掙扎與困境。撇開應試的壓力不談,即使是有心給學生高質量指導的老師們,也常說,他們知道歸知道,但實際操作起來,寫作教學是很費時間的。
但傅丹靈卻不以為意,“如果你真的了解到,過程指導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,那么就很容易發現,‘改’是比‘寫’更重要的。”
她常建議老師們, 一道題目,學生可以寫一個月。一周寫一稿,每一稿都在前一版的基礎上做更新、調整,并說明為什么要這么改。
說出的“為什么”,就是學生積累自己的寫作技巧的過程,這比讓他們盲目地練習五個主題要有用得多。而老師批閱也只需要看修改的部分,也比傳統教學要高效得多。
“如果能力足夠,還可以嘗試多文體寫作。”傅丹靈說,所謂“多文體寫作(Multigenre writing project)”,就是圍繞同一個話題、同一主題用不同的文體寫,同時,把幾種文體巧妙地糅合在一起,在一個系列寫作中,學習各種文體的寫法。
這種寫作方式最早是由美國作家、原俄亥俄州高中語文老師 湯姆·羅曼諾(Tom Romano)提出的。
湯姆讓學生們用多文體寫作的方式寫學術論文,包括運用詩歌、記敘(故事、段落描寫、寓言等)和多種非虛構文體,比如廣告、宣傳冊、說明書等。
“同樣是以美國內戰為主題的寫作,可以用最常見的分析視角去論證兩邊的立場;
也能用記敘文的形式,去描寫戰爭下普通人的家庭,兒子去了戰場,母親在家里如何受煎熬;
還能用書信去表達情感,戰場上的年輕人,會寫下怎樣的一封家書?”
同樣一個主圖,素材翻來覆去、掰開揉碎,這種寫作訓練才能讓學生形成自我的表達,繼而產生那些思維的深化,培養出一顆對生活敏感的心。
科幻作家特德·姜(Ted Chiang)曾在《紐約客》上發文說,盡管ChatGPT可以完美地模仿人類寫作,但“想要表達自己想法的掙扎永遠不會消失,每當你開始起草一篇文章時,這種掙扎就會出現。而只有在親自寫作的過程中,人才能發現自己最初的想法”。
表面上,人類寫作的初稿、計算時打下的草稿,都和目前ChatGPT能做到的沒有區別,但“你的初稿是一個原始想法的拙劣表達,它還伴隨著一種無定形的不滿”,人會在這個過程里真切意識到自己想說的和寫出的東西之間的差距。
“這是一個不斷創造的過程,所以寫作永遠是掙扎的、痛苦的。但反過來說,不去練習經歷這種掙扎、痛苦,也就無法學會真正的寫作。”傅丹靈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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